被广告欺骗的经历「意想不到的广告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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伴着咕嘟冒出的气泡,一块白布半沉入染缸。经过浸泡、发酵、晾干等工序,白布会染上清澈的蓝。若入缸前在白布上扎出一个绳结,或是包入一块石头,则会留下白色的图案。
这是一种叫做“草木染”的技术。十一年前,宁远辞去电视台主持人职务,创业做服装;七年前,她去往成都市蒲江县明月村,在一片荒地上搭起一座公共空间。在其中,她沉迷于草木染工作。
宁远喜欢草木染的独特性:草木染对温度、空气、时间都有讲究,任意条件微变,染出的颜色便会有相应的变化。因此,这世上没有两件一模一样的草木染作品。
她一度认为,自己人生变得如草木染一般独一无二、不可复制。
直到今年五月,她偶然看到一条本田汽车的广告视频。视频中的陌生女子坐在她亲手设计搭建的房子里,对着镜头自述着生活、创业与草木染的故事——那些故事与宁远的人生几乎一致。
宁远觉得,自己的人生被“偷走”了。
事发至今,她还置顶着那条《请把我的人生还给我》的微博。6月17日,宁远称,将在下周向法院递交起诉书。
4月13日,东风本田在其微信公众号上发布该广告视频及文案。图片来源:东风本田微信公众号
六分钟视频
宁远努力想让生活恢复原样,但似乎是徒劳的,她连着失眠了好几天。回想起事发那天,是女儿的一场重要的橄榄球比赛,宁远提前两天就带着她从成都飞往广州。
早上8点左右,她们准备出发前往球场。手机里突然收到了一条信息,那是一条发布于一个月前——4月13日,时长为六分十二秒的广告视频,发布者是一个叫“汽湃”的视频号。
视频中,一辆黑色东风本田汽车在公路上行驶,穿过茶田、竹林、马尾松林,以及散落两旁的白色建筑群,抵达了一个叫做明月村的地方。
随即,妆容精致的女主角对着镜头讲述:自己五年前第一次来到明月村,就被这里优越的自然环境和独特的人文风情所吸引,因为本身就是做衣服的,而草木染也是自己一直在坚持的风格,想要把这门传统技艺传承下去,所以最后决定在当地创办一家草木染工作室。画面右下角写着她的身份:“文淇,柒染主理人,草木染非物质传承人,东风本田UR-V车主”。
视频中,文淇讲述:“我记得工作室最早筹备的时候,我经常会跟设计师聊方案到很晚,大到整体的风格、布局,小到一面墙上有多少块砖,我都有明确的想法和要求,它能治愈我的强迫症。”
“生气,荒唐,可笑”,这是宁远看完视频的第一反应,“为什么她坐在我们搭建的空间里面,说这是他们家,经历也跟我是一样的?”
视频中,女主角大部分镜头都是在“明月远家”空间拍摄的。这个位于成都市蒲江县明月村的“明月远家”是宁远花了五六年时间搭建起来的美学空间,占地13.5亩,四千多平方米的空间集合了民宿、剧场、书店、染房等功能,去年9月份才正式开业。
同村的草木染手艺人罗丹刚看到视频时,以为村子里又来了一位新的草木染手艺人。越往后看,罗丹越感到困惑:这不是远家的空间和宁远的经历吗?
远家的草木染师傅高阿敏回忆,三月份,视频中的女主角和随行的两位男性一起报名了自己的草木染课程。
高阿敏记得,在课程进入染色的手工环节时,其中一位男性开始拿起相机拍摄视频,她提醒对方,视频不可以商用后,对方应允下来,“说只是自己拍照玩一下、记录一下。”但在随后一个小时的课程里,拍摄行为持续进行。
《我和明月村的故事:是UR-V的陪伴,让热爱不负期待》广告视频截图。图片来源:网络截图
七年生活
2015年前后,在成都生活的宁远,因一次偶然机会,路过距离成都六十公里的明月村。村子里的一位陌生阿姨,热情地招呼她吃橘子。
阿姨的院子里摆着一个精致的木质脸盆架,时间久了,木头的本色已经褪成了黑灰色。脸盆架上还安了一面小镜子。宁远看中了这个脸盆架,觉得和自己的工作室的风格很搭,她询问能否买下它。但陌生阿姨二话不说,扛起脸盆架就放到宁远的车后备厢里,说送给她。
后来,宁远得知,这是阿姨的嫁妆,陪着她来明月村已有近半个世纪。
也是这件小事,让宁远对明月村“动心”,在她看来,这个以种植茶叶、竹子为主的小村庄,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和感情都很纯粹。
当听说这位阿姨与老伴要到当地政府建造的新区居住,原先的老房子不通水电,不适合继续居住,若是没人打理,便会被拆除变为田地。但老两口舍不得老房子——宁远决定:租下老房子,到明月村发展。
在农村,除了既有的土地,要想扎根下来,一切都是从零开始。
一个做服装品牌的人能在村庄里做什么?宁远想起过去在日本的染坊体验过一种手艺,叫草木染:以各种植物为染料给纺织品上色。
宁远的服装品牌一直使用的是天然面料,但在染色上,却没尝试过天然染色。这个手艺似乎可以把服装和农村联结起来——乡村大片的土壤恰好适合种植各种植物染原料。
大半年时间里,宁远先是去云南、贵州、日本等地学习了草木染的技术,在村里把原有的民房改造成染坊。当地人一听说要在村里染布,以为是化学的染料,害怕影响环境,宁远又去和当地政府沟通,得到了环境的许可证明,在村子里租下了三亩地,把板蓝根等植物引进村子里种植。
从最初只有宁远一人,逐渐成立了有几十人的草木染工作室。染坊眼见着步入了正轨,恰逢明月村在2013年雅安地震后进行灾后重建,村里批了一块国有建设土地,宁远又在村子里买下了一块13.5亩的商业用地,准备打造一个连接城市和农村的公共空间,将音乐会、话剧、书展等城市生活方式引进村子。
明月远家的草木染染坊。受访者供图
像广告视频里说的,“大到整体的风格、布局,小到一面墙上有多少块砖”,宁远都有明确的想法和要求。起初,宁远设想,人们可以在公共空间中看展、看剧、听音乐会。而后她意识到,这样的空间难以维持长期运营,便又把其中几栋建好的楼房拆了,改建成民宿。
民宿建好后,搭建餐厅时,在设计上,宁远原想以窗代墙,以保证采光更佳,人坐在窗边,背靠院内树木,能够与自然亲近。餐厅完工后,她又觉得,建筑应该迂回曲折,“不能一眼望到底”,于是又把原有的架构拆除,重新砌起一面墙,在墙上开出一扇窗。她最在意的场所是书房,买了整排的书柜倚墙放置,又自己画图纸定做了一张长桌。
对宁远而言,最困难的不是空间的设计和搭建,而是一些“消磨人意志的小事儿”。有时候,宁远焦头烂额地逛遍整个纽扣市场,只是为了找一颗最适合衣服的扣子。“每天面对的是很多小困难,这些小困难没有把你打倒,你就赢了。”
空间的落成花了五年时间。她起名为“明月远家”——和她一起合伙创业的,都是从小一起在大凉山长大的伙伴,兜兜转转一大圈,儿时的伙伴又重新聚到了明月村,组成了一个大家庭。
2021年中秋,“远家”正式投入运营。开业当天,这里举办了一场市集,来自全国各地的上百家服装品牌在院子里的草坪上摆摊。傍晚乐队演出后,宁远在草坪上分享自己的经历。她看着自己的过去,落了泪。“有一种我们终于开始了的感觉,觉得很不容易。”
2021年9月,宁远的明月远家在明月村正式开业。受访者供图
游客闯入明月村
在明月村生活久了,宁远逐渐熟悉了这里的一切。
村子里的温度比城市里要低上两三摄氏度,宁远习惯早上七点半起床,窗帘一拉开,外头就是一片松林,再往远处看,则是西岭雪山的白色山头。
傍晚7点左右,路旁的灯就亮起来了,天光还没全消失,她会沿着松林茶田弯弯曲曲的绿道散步,绕着村子逛上大半圈。
晚上,除了零星的路灯,村子里一片漆黑,也很安静,几乎听不到声音。但再一仔细听,虫子的鸣叫声渐渐响了起来,整整叫了一夜,清晨又换作鸟来叫。
宁远(左一)在明月村的远家空间前留影。受访者供图
这些年和远家一起发展起来的,还有明月村。
明月村村支书吴俊江说,早年,明月村是一个贫困村,2009年,村里人均可支配收入只有4000多元。起初,村里头,除了小卖部,没有其他经营业态,村民都以务农为主。道路虽然翻新成水泥路,但并不宽,只能满足最基础的生活和生产,和一个普通乡村并无两样。
改变是在2015年后发生的。
吴俊江说,2013年雅安地震后,明月村受到波及较大,灾后重建时,国土资源局划给了明月村187亩的国有建设用地。2015年起,明月村开始乡村建设,计划打造一个文创园区,村民陆续把自家房屋改造成农家乐,陶艺、设计、民宿、建筑师等文创人慢慢入驻村子。如今村里已建起17个文创院落,带来的收入能占村子收入的30%到40%。
罗丹就是最先返乡创业的村民之一,也是明月村变化的见证者。2017年前后,罗丹正在杭州做服装设计,听闻村里支持大学生返乡创业,有一万块的补助,政府还会帮忙搭建基础设施。罗丹辞去杭州的工作,回到明月村创业。
刚回明月村时,罗丹在远家的染坊里以工换学,学了大半年草木染。一年后,他在村子里租到一处适合做染坊的房子,开起了自己的第一家草木染工坊。
如今,村子里有四五家草木染工作室,草木染也逐渐成为村子的一个特色。“现在,但凡在成都片区提到明月村,大家都知道,那里可以染布,可以做陶艺。”
从高处看明月村,隔几里地是一片茶田,而后是竹林、生态种植园,现代风格的建筑星星点点散落其间。其中的建筑有些是旧房改造,在泥房的基础上铺上了木地板,里外翻了个新。其余的多是白墙、落地窗的通透建筑。
改变之下,村里也涌入了越来越多的外乡人。明月村旅游合作社职业经理人双丽说,这些年,有的游客开车从附近城市来明月村,有人特地坐高铁到成都,再辗转来到明月村。有来参观乡村建设的,也有来体验手工艺的,或是采茶,或是制陶,或是染布,顺便再住上几晚。村里包括远家在内的空间,大部分区域是对外开放的。
来明月村的游客多了,关于明月村的照片视频也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各类社交平台上。有记录成都周边一日游的,有打卡乡村咖啡馆的,有拍摄民宿内部设计的,还有特意来听当地举办的音乐会,随手拍上几段视频。双丽说有人在村里拿起手机或是相机拍照摄像,村民们早就习以为常。
顾客在明月远家的染坊体验草木染。受访者供图
未完待续的争议
5月22日,眼看着女儿的橄榄球赛就要开始了,宁远放弃陪同女儿,留在房间里,写下了《请把我的人生还给我》一文,并发表在自己的微博和公众号。
像是建房子一样,墙是用砖一块块砌成的,宁远觉得,自己的生活也是这么一步步搭建起来的,中间经历过推翻又重建,也经历过修补和缝合,而自己花了五六年时间搭建起来的生活,好似突然间“被偷走了”。
“全村人都不认识她,她说自己在村里生活了五年,作为品牌方,你们选择这样的广告不合适吧?”看完视频后的宁远,一帧帧地把视频截图发上了微博。文末,宁远“艾特”了广告发布方东风本田。
很快,阅读公众号文章的人数上升到了十万加。宁远的微博私信里,消息开始成堆涌来。有人质疑,拍摄组是怎么进入远家的空间拍摄的?宁远回应称,明月远家占地13.5亩,是一个综合空间,平常都会有人来消费,一般的私人拍摄都不会干涉,商业拍摄是需要沟通报备的。
当天晚上,成都汽湃智信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总经理钟昆找到了宁远。宁远说,在微信里,对方发来了道歉信,想让她看看后再发到他们的官方微博上。道歉信上,他们为没有提前告知商业拍摄目的行为道歉,并称“所拍摄内容与宁远女士经历雷同。”
宁远不接受“经历雷同”这个说法。在她看来,拍摄场地是在自己家的空间里,视频女主角说的经历都和自己一样。但对方坚称,剧本是公司自己写的,人生经历难免相同。
5月23日,广告制作方汽湃公司在其微博平台发布道歉信。受访者供图
在一份宁远与该公司总经理钟昆的聊天记录截图上,钟昆称,事件发生当天,网络上有很多人攻击视频中的女主,而视频中的女主“文淇”实际是该公司的行政人员,因为公司的错误让她承受了很大压力。
6月6日,成都汽湃智信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一工作人员告诉新京报记者,广告风波事件发生后的这些天,公司的经营活动还在照常进行,而出镜该视频的工作人员“近期状态很不好”,一直在家休息。
这位工作人员说,因为公司规模很小,创意团队也只有几个人,包括行政在内的人员都会参与到视频的拍摄。而针对这个事件,公司已经在走法律程序解决。
新京报记者多次联系成都汽湃智信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总经理钟昆,对方并不予回应。
一位广告界业内人士陈琦(化名)说,在广告公司,一段广告的制作通常会经过三个阶段的审核:创意部、客户部以及甲方。
“一个广告方案在定型前,常常会经过几次甚至几十次的修改和审核。”但在内容方案的审核中,通常是针对内容本身的修改,很少有公司会对广告内容是否为原创进行审核,“原创在业界被看作是一个最基本的准则,少数公司可能会由法务部对版权问题进行审核,大部分公司不存在独立的版权审核过程。”
北京市京师律师事务所律师孟博认为,根据我国《著作权法》的规定,受《著作权法》所保护的作品是指文学、艺术和科学领域内具有独创性并能以一定形式表现的智力成果,就此次事件而言,倘若相关广告“借鉴”了有关当事人经历的作品内容,比如文字作品、摄影作品、视听作品等,则可能构成侵犯。
孟博表示,与前阵引发热议的另一汽车品牌所涉广告事件不同,此次事件的争议内容涉及当事人的人生经历,而《著作权法》没有明确把经历纳入其保护范围,在这类事件中,可能会存在一定的维权困境。
宁远维权的第二天,包括东风本田、汽湃在内的多个社交平台账号撤下了该广告视频并删除了相关推文,成都汽湃智信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则在其微博平台上发布了“道歉信”称,公司在拍摄前后并未告知宁远及其团队商业拍摄目的(本田UR-V汽车车主短片),而且所拍摄内容与宁远女士经历雷同,对宁远女士及其团队构成了感情伤害和不利影响。
记者就此事联系东风本田汽车有限公司,对方并未回应。
关于广告的讨论,在明月村里也持续了一周。双丽说,村子里头的人,不论是新村民还是老村民,看到这个广告,都觉得是在讲述宁远的故事。“在明月村,不可能出现第二个人有这样的经历。”在双丽看来,虽然事件的发生地在乡村,但是涉及侵权的行为无处不在。
“他们普遍觉得这是很难接受的一件事——别人坐在自己一手打造的空间里,讲述着自己的故事,而自己却并不知情,就好像失去了一种自主权,失去了对自我生活的掌控感。”宁远的代理律师张颖说,在这样的事件中,应当有明确的法律来保护著作者的权利。
5月26日,广告风波发生后的第四天,宁远回到了明月村。
这天,远家接了场活动,其中活动的一部分内容,是一个记录远家创立经历的视频。从一个破旧的老房子,到后来逐渐搭建起的楼房、草坪,宁远望着视频落了泪。
“觉得自己在这做了这么多年的事,恍惚间会觉得,这难道不是我做的吗?我们这样一群人扎扎实实地做了这些年,突然就这样被人抄走了吗?”
事件发生后,蹦入宁远脑海里的第一件事,是在2008年汶川地震刚发生时,自己在余震中的新闻大厦里头播报新闻。她已经很疲惫,在播报到地震伤亡人数时,坐在主持椅上的宁远没忍住情绪失控,在直播镜头前哽咽落泪。
与这段经历相比,眼下发生的事情几乎不值一提,对自己的人生也算不上“冲击”。
尽管如此,宁远还是连着失眠了好几天。“这些天好像就这么一件事儿,我很讨厌这种状态。它确实占用了我的大部分精力。”
发布维权文章后的第三天,除了置顶了《请把我的人生还给我》那条微博外,宁远的朋友圈和微博没再提及广告事件的内容。
6月初,宁远分享了一张明月村下雨后的风景照。照片里,明月远家的白色建筑在一片深绿的田野间静静矗立,她配上文字,“落雨后的村里,干净得哟。”
新京报记者 周思雅 编辑 陈晓舒 校对 李立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