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都市殡葬「成都殷正国案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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封面新闻记者 杜江茜 摄影 雷远东
在通过六门精算师考试后,温世凯告诉家人,他要创业,领域还是殡葬这行。
“你要想清楚,我们这行可是被歧视的。”父亲温万福有点想不通,一路接受精英教育长大的儿子,应该和其他同学一样,进入大企业,穿着得体的西装,坐在金融街的咖啡店里谈谈旅游计划,可怎么就又绕回到自己的老本行上了。
温世凯有多大,温万福就在殡葬这行干了多久。
温万福、温世凯父子俩
成都文殊院前,曾经的殡葬一条街,鼎盛时有接近200家寿衣花圈店,香烛纸钱曾熏黑墙面,纸香和蜡烛味弥漫整街。
这是父亲温万福入行的起点。入行至今,他经历着传统殡葬这一古老又神秘的行业,在市场经济中野蛮生长的过程,也感受着人们对于这一行忌讳又绕不开的复杂情感。
温世凯几乎是在殡葬用品店和殡仪馆长大,小学坐在纸人、花圈、骨灰盒堆堆里做作业,大学后,在别的同学都去金融机构、企业实习时,他一头钻到墓地上呆着。自觉已见惯生死的他认为,生命应该生得从容,死得优雅。
年轻的温万福在店里。
究于这样的认知,温世凯扎进殡葬行业的“蓝海”,过去几年间,互联网殡葬平台经历了一个爆发期,又趋于沉寂,互联网并未像预期那样颠覆传统殡葬行业,行业内也未能出现“独角兽”。
当传统遇到现代,温万福和儿子温世凯的争论,大到整个行业的未来走向,小到灵堂里面是否应该增加一个纸糊仙鹤。
如是这般,两代人、两种有关殡葬的理念在时代变迁的大背景下不断碰撞和交锋。温世凯一点点重新认识了那个有点强势和任性的父亲,而温万福也理解着殡葬这个古老的行业,所正在面临和经历的新生和变革。
向死而生,是人生,也是行业。
殡葬人的秘密
清明节前的一天,站在父亲的办公室外,温世凯有点急躁,“爸,你能不能这次就让我们自己来弄,我们是完全按照委托人的希望在操作。”
几个月前,温万福在又一次和儿子争吵后,一气之下在公司入口处隔出一间办公室,更多时候,他都呆在这里,姿态傲娇地等着儿子上门沟通。
在公司,员工私底下称呼温世凯为小温总,往上,还有个老温总。
“毕竟是金主爸爸。”2014年,在父亲的资助下,温世凯在成都开始创业,彼时,互联网殡葬“一条龙”服务方兴未艾,温世凯希望用标准化服务,改善广受诟病的殡葬服务水平,而后再对接互联网模式。“不管是商品还是服务,都需要从平台角度制定相应标准,自己获得客源,提供殡、葬、祭一条龙服务。”
最初听到这样的理念,温万福觉得有点异想天开。首当其冲,就是传统带有壁垒的“获客渠道”难以打破。
“家里有人去世了,家属都是手忙脚乱,这时候谁第一时间出现在他们面前,谁就有可能获得这个客户。”感受源于实践,温万福的殡葬事业,就是在这样的策略中突围的。
90年代的文殊院,一条街上绵延着160多家殡葬用品店,这个殡葬江湖竞争激烈,店家们的脾气就跟店里的炮仗一般,言语不和直接能在马路上干架。到了1997年左右,温万福觉得,与其在店里坐着等生意,还不如掌握信息后主动上门。
于是,医院太平间的工作人员、陪护、保安,都成为他拉拢的对象。这个逻辑很简单,在逝者家属手足无措的时,能有人跑到他面前说不用着急,并提供经验丰富的殡葬服务电话,那这个客户也就八成定下了。
几乎立竿见影的策略,被迅速效仿和蔓延,新的烦恼开始出现。
“给他们的分成也越来越高。”最初,给介绍人送一副麻将,请吃两顿饭就行,但随着更多的殡葬服务商加入,情况开始变化。
“大家都以为传统殡葬行业的毛利率高,但其实,我们的纯利只有10%到15%上下。”温万福记得,给介绍人的佣金到后期,已经占去了利润的绝大部分。
羊毛出在羊身上,相应的,殡葬用品的价格在那几年呈现出“野蛮生长”的态势。成本十几元的花圈,能买到上百,成本几百的骨灰盒,更是能叫价上千,还有寿衣、灵堂布置等服务,“说漫天要价都不夸张”。
“到后面真觉得,我都于心不忍了。”温万福相信行善积德结善缘,但身处殡葬江湖之中,价格不是他能决定,叫得低了,给介绍人的抽成就少了,介绍人会不高兴,同行也会骂他坏规矩。
焦灼中,压断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双黄色胶鞋。一次,逝者来自农村,一贫如洗,亲人穿着破旧的黄胶鞋来买骨灰盒,尽管被高昂的价格吓到,但是还是要东拼西凑,因为不能讲价,讲价就不再是死者为大。
那次之后,温万福开始逐渐离开殡葬服务,更多将目光聚焦到葬上。
有人问过他,值得吗,毕竟,都在这样做。温万福说,“既然于心不忍,就让自己心安吧。”
葬礼上的歌
从温万福身处的传统殡葬业,到儿子温世凯创业的新殡葬,行业逐渐改变的背后,是人们观念的变化。
拿着一份肝癌晚期的诊断,72岁的张老爷子将家人叫到一起,他不愿意再接受治疗,要自己安排后事。
“老爷子是看淡生死了。”在和温世凯的沟通中,张老爷子直言,他不喜欢传统葬礼的古旧做法。他想得很细致,比如,在灵堂上专门开辟角落,陈列生前出版的译作,那是所钟爱的事业。灵堂上不要放《大悲咒》,而用他最爱的古琴曲《高山流水》,那是用心的生活。此外,自己准备寿衣,火化骨灰用作树葬,不需要骨灰盒。
张老爷子写好遗嘱后,和孙子去了三亚,在旅途中,他自己选了一张满意的照片作为遗像,蓝天碧海边,老人笑容轻松温暖。
“他是在睡梦中悄然离开的,没受什么苦。”温世凯记得那场葬礼,简单肃穆,前来祭奠的每个人,都认真道别。
每场葬礼,都应该是一次生命教育。从小在殡仪馆和殡葬用品店长大的温世凯,听得最多的话,就是类似“那个老人家说走就走了”,“他在的时候一直想去旅游。”
遗憾的不是做过的事,恰恰都是没做的。温世凯希望每场葬礼,都能唤醒前来追逝的人对生命的尊重。
人情味,这是殡葬行业怎么变都脱离不掉的底色。
就在温世凯开始创业的那一年,殡葬电商品牌“彼岸”上线,这被称为是中国殡葬行业的互联网化第一家。民众期待,传统殡葬业这堵灰蒙蒙的高墙,能在新技术的加持下被打破。
此后,互联网殡葬称为新的创业趋势。2014年初,通过墓地团购切入市场的殡葬电商“恩雪天使”,未上线便获得200万元融资,但两年后这家公司停止运营。
到2017年,“彼岸”也已经关张。一时间,行业关注,殡葬行业的互联网 路在何方?
进入殡葬行业好几年,温世凯有自己的看法和原则,他认为应该是殡葬 互联网,而真正要做平台,主要还是线下服务,要为客户提供一个标准化、温情化服务。
这样的坚持,父亲温万福懂,但是不知如何具象体现出来。所以,常常会在布置好的灵堂上,指责太简单了,颜色也不亮,“他说的最多的,就是这里加个‘仙鹤’、那里加个金色招牌”。
这对父子,一个是“60”后的行业前辈,一个是初露锋芒的“90”后,在最初的几年,激烈争吵,然后彼此妥协,是意见出现分歧后的常见场景。
温万福想把自己所有的经验都告诉儿子,让他绕开所有的“暗礁”。
“后来就不这么想了。”开始意识到儿子已经长大是在一年初秋,温世凯刚和委托人家属定好后事方案,还没开始准备,委托人就去世了。于是,一个通宵,在没有灯光的郊外,他带着三个同事,熬夜将灵堂按照原本计划搭建出来。看着原本爱干净,球鞋永远不能沾泥的儿子,浑身就跟在地滚过一样,温万福承认,孩子已经长大,摔跤也好,顺遂也罢,都是他自己要完成的路。
新殡葬的梦
父亲不再把儿子看做没长大的孩子,儿子也开始认识到父亲许多建议的价值所在。
去年重阳节,温万福提出举办一次线下活动,为500名老人提供免费义演,前提是,要让孩子带着父母一起去看演出。
其实,温世凯是心存疑虑的,在商言商,在他看来,这样的大投入期待的品牌宣传效果,却远远比不上线上推广。
可是真到了重阳节,看着老人们欣喜得就跟小孩一样,温世凯开始认同父亲的观点,“不能将殡葬行业过分商业化。”
改变的还有看待世界的角度。
一次凌晨两点,公司的白事顾问去一个去世的孩子家中。开门的是孩子奶奶,她走出家门,推开旁边半和的楼道门,昏暗的灯光下,几张凳子胡乱拼凑成了一张小床,凳子上铺了一条薄毯,孩子小小的身体就躺在这张简陋的小床上,他的眼睛紧闭着,已经没有了呼吸。
“孩子怎么睡在楼道里?”白事顾问很惊诧。孩子的父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哽咽着说不出话来,奶奶则小声地嘟囔道:“死在家里多晦气。”
后面听孩子妈妈说起,晚上10点左右,孩子就已经快不行了,奶奶觉得孩子死在家里不吉利、晦气,就把孩子搬到楼道,在楼道里躺了将近4个小时后,他最终带着对这个世界的不舍闭上双眼。
对此,温世凯的情绪很复杂,他为男孩的离去悲伤,但隐隐也有一丝愤怒——为什么现在对于死亡、殡葬,还是有这么多的不理解和忌讳。
相比之下,温万福则豁达很多,年轻时候,他们去帮逝者穿寿衣,逝者的亲人都不敢进屋,呆在旁边的小屋子里。“未知死焉知生?你对死后的东西不弄明白,那你这个生的意义在哪里?”
尽量设身处地,又抽身事外,渐渐地,公司同事说,温世凯变了,他身上有了一种对殡葬敬畏的力量。他认同那些对待逝者,坚持生前尽孝,身后事简单操办的观念,但是也会在面对依然秉持的传统思想,希望“风光大葬”的委托人时,耐心解释和宣传“绿色殡葬”的观念。
又是一年清明,今年,成都市禁止焚烧和燃放冥币、香烛、烟花鞭炮等丧葬用品行为。在温世凯看来,这是一个讯号,传统殡葬行业已经到了必须改变的时候。他一直希望,能够将殡葬行业的各个板块标准化,没有标准化,从市场角度来讲很难进行落地推广。同时,他也相信,就互联网殡葬平台而言,一个项目的死亡不能代表整个行业不值得期待,“2020年可能行业会发生一个转折,现阶段需要等待和观察。”
这个入行不算久的殡葬人心里很清楚,从此以后,家里那个敬畏生死的背影旁,会多出一个年轻的身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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